【旧文】两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现代AU,完结)

随缘居 https://www.mtslash.net/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51950&extra=page%3D10%26filter%3Dtypeid%26typeid%3D94%26typeid%3D94 不是新文。15年的旧文。没什么实质剧情的甜饼。

        

        如果不是公寓里不巧停了电,古费拉克和热安又轮流往他的手机里打电话,安灼拉的新年应该就会在家度过了。“天气预报说今晚要下雪,”出门前他对格朗泰尔说,对方推了他一把,好提醒他回去戴上围巾,“但愿古费拉克不会选择今晚到大街上疯,不然我就把他扔进塞纳河里。”

        “有一点我从不明白,新闻在你看来全是谎言,不是理直气壮的偏颇,就是粗心大意的差错,可你居然相信天气预报。”格朗泰尔跟在他身后下楼,兜里的硬币有节奏地发出响声。安灼拉回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灯光白了他一眼,紧接着他的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按下扩音键,古费拉克的声音——伴随着街道上嘈杂的人声和偶尔的焰火爆破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四壁里兴高采烈地弹跳。

        “安灼拉!”他扯着嗓子,努力盖过周遭的杂音,格朗泰尔几乎能想象他拼了命地把脖子从那条亮黄色和宝石蓝的格子围巾里伸长再伸长,他每次想要提高声音的时候都是这样子,“你出门了吗?我还是联系不上R,他手机关了,但公白飞提醒我说你们可能在一块。请容许我更大胆地说,你们肯定在一块——”

        “人都到齐了吗?你们现在在哪里?”安灼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只差你,R,还有赖格尔。我们在艺术桥,打算放焰火,公白飞买了最起码一大箱子这玩意,我们可以从十点一直放到新年……”

        “好,我们会在十一点半左右到。”安灼拉冷静地说。他正要挂断,古费拉克的声音又透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所以——”他喊着,比之前声音更大了,“你和R在一起吗?”

        “是,”安灼拉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个字,“我和他一起过去。”

        他挂断了电话。

        “这下好了,”格朗泰尔斜倚着楼梯扶手,说,“你随时可以把他掀进塞纳河。那边人多,除了公白飞不会有人发现的。”

        安灼拉一边低声念叨着 “亏他想得出来”一类的话,一边走下楼梯。



        从十五分钟前出门那一刻起,他们就像在一条洋溢着节庆气氛的河流里,在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来来往往的车辆中被裹挟着走向一年的终点。一年中只有这样一个夜晚,人是清晰地从时间上走过的。不是用学习、工作、碌碌无为的生活或者浑浑噩噩的疯狂,而是用一双腿,走过一年中最后的几个小时。

        安灼拉不需要用双腿衡量他走过的时间。格朗泰尔不时悄悄地看他一眼,高个子的金发青年裹在严严实实的冬装里,而一阵轻微的风还是让他不住地打喷嚏。“你瞧,他生在八月,照理说不该这样怕冷。”若李曾这样说,一边给还在奋笔疾书的安灼拉递过去一杯水,此时他脚边的纸篓已经满是揉成团的面纸了。格朗泰尔想问医学生究竟从何得出的结论,而对方只是在图书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安静里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他认识的八月出生的其他人都不怕冷。格朗泰尔半开玩笑地将一本关于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建筑的参考书籍朝他扔过去,结果碰翻了水杯。安灼拉以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把铺满了桌面的纸张扫到文件袋里,甚至没来得及朝他们的方向瞪一眼。

        他并不是如今塞满了整座城市的那种人,格朗泰尔想着,感到既失落又满足。他们从不停下是因为不知道去向何处,他们奔忙着只不过是为了最终输给时间,明天可以摇着翅膀停落在他们的眉毛上——修饰、描画过的,看起来精明、冷酷的眉毛——而他们永远看不见。

        安灼拉并不是那种人。他无需作毫无意义的追逐,因为他的眼睛里永远能看见明天。

        这样刚刚好。格朗泰尔经常带着一种艺术家注视自己画作一般审慎的欣赏注视他的蓝眼睛,热忱的、忧虑的、严肃的、冷静的、温柔的。那不是他的画作,但人总得有做梦的权利,是吧。

        这样刚刚好。安灼拉总是为明天而活的——至于像流感病毒一样传遍了现代人群的“活在今日”,真是胡扯!他们现在要以廉价的格言为武器谋杀理想啦——他总是为明天而活,这样既不太近,也不太远。过去总有许多为未来而活的人,但那样的人,往往眼睛注视着天际,而双脚却义无反顾地一步步走上时代为他们架设的火堆。

        而猜猜看,人类最终替他们到达了理想之乡吗?

        看看他格朗泰尔,您就心里有数啦。

        而安灼拉——安灼拉和那些人也不一样,和布满墙壁的子弹孔、支离破碎的街垒、石子路上流淌的鲜血也不一样。他是这个时代试图同理想讲和的产物,在一个未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触手可及而又更虚无缥缈的时代,他还可以信仰明天,刚刚远到足够理想栖身,而又近到足够让他为他所爱的一切,前所未有地、真真切切地生活。

        这样就刚刚好了。格朗泰尔想着。安灼拉在他前方两米的地方回过头催促他跟上,他的帽子底下露出一缕金发,在他高高的额前稚气地摇晃。

        格朗泰尔迈步追上去,同不慎被他撞开的人互道新年祝福,又差点因为踩到一个啤酒罐而滑倒,安灼拉及时转头扶住了他。
新年夜的巴黎应该是在微笑的。格朗泰尔才不管过去的人是否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未来呢。

        今夜的人在笑,今天的人活着,他们有他们想要的明天,想住的房子,想从事的工作,想去的城市,想买的商品,想爱的人,并且为这一切而活着,或是在现实,或是在梦里。理想同这个时代讲和了,却从未向物质主义低下她古老而高贵的头颅。

        他们在这个新年夜都是刚刚好的。



        “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乘地铁。”候车的时候格朗泰尔突然说,“时间太规律了,就像中学教师板着脸对你说,迟到是你的错,怪不得别人。如今的规章守则越来越多,这个社会大可以将人们任意摆布,到了把脸一板,责任全往他们身上推。”

        “我不知道上一次你迟到三十分钟能有什么原因,格朗泰尔。”安灼拉突然说。

        “噢,那一次嘛,古费拉克……”

        “有趣的是——你可以回答我吗,格朗泰尔,‘古费拉克’为什么会成为我周围所有人解释他们的小问题时说出的第一个词?”

        “他倒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好小子。”格朗泰尔严肃地说。

        “你们不该老拿他的热心开玩笑。”安灼拉说。

        “刚才威胁要将他扔进塞纳河的可不是我,安灼拉。”

        安灼拉抬了抬眉毛,不说话了。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比往常还要多一些。“大概都在往埃菲尔铁塔的方向去。”格朗泰尔吃力地踮起脚对安灼拉说。这个动作使他整个人呈一种好笑的姿势,因为拥挤,他和安灼拉不得不背对背站在车厢里。

        “巴黎地下铁有点旧。”过了一会儿格朗泰尔又说,“别误会,懂点儿艺术的人总是对时间有几分尊敬的——这就跟你们历史系的学生一样。但有些陈旧影响美观。”

        “是吗?”安灼拉抬头向四周扫视了一下,他个子高,勉强能在人群里探出头来,“它看起来太新了。”

        “为什么?”

        “像这个世界一样,存在的时间越来越长,却越来越新。”

        “这就是人不懂得的秘密,明白吗?”格朗泰尔又露出平日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安灼拉总看不出他说话时是否喝醉了,他知道他今天从中午起就没沾过一滴酒,但是一个人要拒绝清醒,总是有许多好办法。“世界是靠遗忘才变得年轻。人呢?若是一天到头,拍拍脑袋抛下负担,没准也能快快乐乐,青春永驻啦。”

        安灼拉皱起眉,对他的答案不甚满意:“活成道林·格雷的人,就不是完整的人了。”

        “道林·格雷会举着一瓶香槟对你说,他快活得就跟神仙一样,要做完整的人干什么!”格朗泰尔打断了他。

        “他从不能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即使活得与永恒一样长也毫无意义。”安灼拉没有被他的嬉笑感染。

        “他为何要为这个世界做事情呢?安灼拉,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占用你的一点时间就如同在谋杀你为之奋斗的世界。他拥有永恒的青春美貌,整个世界就都拜服在他脚下了。他不是输给无所事事。他只是输给爱。爱让人想做点有用的事,但艺术总是无用的,可怜的道林·格雷!作为一件艺术品,犯了这样的大忌!真是罪有应得。”

        “他只是想爱自己而不得罢了。”安灼拉压低声音说,意识到格朗泰尔又开始醒着说醉话了。列车里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格朗泰尔瞪大了眼睛。安灼拉正在看公白飞发来的信息,也就没有抬头。他最终不置可否地冲安灼拉的后脑勺点了点头,方才的连篇胡话像被一把刀斩断了。

        五分钟后列车靠站,拥挤的车厢里人群开始缓慢地流动。安灼拉在一只巨大行李箱和一位年轻姑娘的羽绒服(他十分小心地没碰到她)的夹缝中间扯过格朗泰尔的手,两人挤到车厢角落的位置里站着。

        现在他们是面对面了。

        车厢重新微微摇晃起来的时候,格朗泰尔看着对面的一双蓝眼睛,离他一会儿近,一会儿远。

        “抱歉,格朗泰尔。你清楚我不是在说你,”安灼拉在列车行驶的规律的节奏中说,“艺术品不能爱,但这就是艺术家存在的意义。”

        格朗泰尔盯着他看过了一次吞咽,三次眨眼,以及十一次心跳的时间。

        最终他轻轻踢了安灼拉一脚。“得了吧,安灼拉。”他说,“别假装懂艺术了!”

        “行。我不该对你的领域妄加评论。”安灼拉认真地说,“但人可以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唯独爱于所有人都公平,对自己,或者……”

        “我对你,你对我。”格朗泰尔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

        安灼拉翻了个白眼,然而说话的时候却显然松了口气:“我以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列车开始报站的时候,格朗泰尔从靠着的扶手边站直起来。

        “你干什么?”安灼拉警觉地看着他,一只手艰难地抓着扶手,人群在逐渐减速的车厢里前后摇晃着,“不是这一站!”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格朗泰尔不由分说地一把扯过他的手,还未等安灼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拽下了车。

        “我们步行过去。”格朗泰尔说,“从协和广场走到艺术桥,一个小时也不用。现在离新年还远呢。”

        安灼拉蹙起眉头,左手在大衣口袋里抽动了一下。

        “行,咱们走过去。”他最终抿了抿嘴,说。



        协和广场比他们想象中要冷清一些,尤其是以新年夜的标准,但依然能清楚地瞧见方尖碑。

        格朗泰尔和安灼拉并肩走向广场的中心。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并不看对方,也不知道为何往广场中央去。但,格朗泰尔漫不经心地想,他们肯定在想不同的事情。

        “这儿比我想象中冷清。”安灼拉最终打破了沉默。

        “你该问问你脚下的地面。”格朗泰尔说,“它寂寞了几个世纪,没准还会怀念断头台夫人呢,那对它而言一定是最热闹的一段日子——路易十六、玛丽·安托瓦奈特、布里索、丹东、罗伯斯庇尔……贵族与贫民,吉伦特派与雅各宾派,年轻的与年长的,最终都到这儿来。”

        “恶徒与伟人。”

        “啊!那么在你看来,哪些是恶徒,哪些是伟人呢?路易十六是恶徒吗?他只不过是生错了地方,甚至还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但往往就是一副好脾气要坏事,他要是生在汉诺威家,跟那个得疯病的国王放在一块,没准是个明君;罗伯斯庇尔呢?他只不过是生错了时代,但人要是只想着要未来,生在哪个时代自然都是错的。再说说丹东……”

        “圣鞠斯特是跟着罗伯斯庇尔一起上断头台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人。罗伯斯庇尔打碎了自己的下颌,可圣鞠斯特没打算死。他也没有为自己乞求宽恕,可见他更不怕死。”

        “你能想象吗?这些人曾经梦想在贵族的废墟上缔造属于人民的乌托邦——沦为一群囚犯。一样的灰白衬衣,一样被剪去的头发,一样的灰头土脸、满面血污,一样是被法兰西抛弃,而只有他毫发无损。”

        “也许法兰西舍不得给他定罪。他太年轻,年轻人的罪就是做梦——想想看,我们走过的这个地方,他可能也走过。

        “圣鞠斯特走上断头台之前会看见什么?”安灼拉低声地说,像是自言自语。

        “新年夜的巴黎。还算亮堂的协和广场,没有断头台,只有方尖碑,远处还多了座埃菲尔铁塔。河对岸的波旁宫是国民议会,参议院在卢森堡宫,但巴黎人今天不挤在墙根听他们无聊的争吵,他们忙着生活,不是每个经过协和广场的人都会去替他想想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经过协和广场的时候他们想着让人头疼的课业,想刻薄的上司,想一杯难喝得无法下咽但扔了又嫌浪费的咖啡,想晚上喝什么汤,想那个小伙子的眼神或这个姑娘的暗示,想假期要去尼斯,想烦人的法国新闻和更烦人的美国新闻,想巴黎地标之一的方尖碑,但没有人会想到他,因为没有人再需要他。闪动的数码相机,来来往往的车辆,百无聊赖又兴高采烈的行人。每年都是一样度过,但人人都期待未来有好事情发生。你,我,两个南方来的大学生,同款的旧大衣。金头发高个子的、长得顶好看的那个问黑头发那个,他上断头台之前会看见些什么。”

        “这不算个正经答案。”

        “你问的也不是个正经问题嘛。”

        ……



        沿着里沃利大街一直走,他们途经杜伊勒里。

        “记得上次咱们出来闲逛,结果碰上了正在约会的马吕斯和珂赛特这回事儿吗?”

        “格朗泰尔,我以为人们的习惯是闭口不谈让所有人都尴尬的事情。”

        “这没什么好尴尬。谁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但是你看,没有做错事情,同对的事情,还是有点差距。爱潘妮转身就跑的时候还碰翻了你手里的半杯咖啡——噢,如果你说的尴尬是指你那件新衬衣——古费拉克拉着我们追出去至少三百米,马吕斯后来见着他就道歉,直过了三个星期,后来古费拉克在学校看见他——跟爱潘妮一样——转身就跑。”他说着放声笑起来。

        安灼拉也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爱情让人烦恼。她教唆所有人做傻事,又为所有人辩护,捉摸不定,全无立场。周末的时候她就爱坐在杜伊勒里的草坪上,看她手里牵着的木偶戏当消遣。你刚刚说的是有些道理,安灼拉,艺术家们为创造爱而存在,给人们添麻烦是我们的天职。”

        “爱让人想做点有用的事情,这是你说的。”安灼拉没有转头看他。

        “噢!是。你瞧,有时候我也的确产生过那么一点模模糊糊的雄心壮志,想要做一点有用的事情。可没准那只是酒精的作用。况且我做这些事情,为谁做呢?为我自己吗?我想着要为自己做点事情,于是就踱到附近的酒吧里点一杯白兰地,这就算成功了。”

        安灼拉没搭理他,一个人兀自低头向前走着像是陷入沉思。格朗泰尔渐渐落在他身后几步远,偶尔踩着街灯在他身后投下的影子,一会自己的影子又伸到他脚下。

        格朗泰尔想起他们有一次出去聚会的时候,酒量奇差的热安被赖格尔和若李就差没捏着鼻子灌下去第二杯,开始手舞足蹈地讲他上中学时写过的那些糟透了的诗。

        “那时我热爱使用光同影的比喻。”他含混不清地说,昏暗的灯光就在他泛红的脸颊上流过,“截然相反而不可分割,这样的友谊在我看来十分浪漫。可有一天我不得不走夜路回家,回头瞧着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无论我走到多亮堂的地方也甩不掉它,可暗处又阴森森的。那时我突然想明白了,影子和光不是朋友。奥德修斯到冥府去,看见的正是些影子,他们喝着血,可见是多么想活,可也没办法真正活过来。阿喀琉斯的影子对他说宁在人间为奴也不愿做冥界之王。哈得斯不过是在嘲讽赫利俄斯,因为这世上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正如人类努力了数十个世纪,这世上也总是有黑暗,于是有些人沮丧了,对自己说,算啦!总是不可能成功的。就不屑去看,去想。可当初要不是为了甩脱影子,一个十多岁的中学生也没办法这样快地跑回家。甩脱阴影才是驱使一切前行的动力,现在它们还在那儿,这也许是件好事,这说明我们还有未来。因此我要说:光与影万岁!未来万岁!”

        格朗泰尔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晚上,安灼拉已经在他视界内渐行渐远,眼看要走出去,可又总是在那里。格朗泰尔喜欢热安谈诗歌。“你是个危险的诗人,勃鲁维尔先生。”热安醉倒之后他记得自己这样说,灌下了第二杯可仍然清醒,“你把现实当梦来讲。”

        热安的梦在街灯之下一点点滴进现实。

        他看看安灼拉背后拉开的长长的影子,站成一排仿佛戒备森严的街灯总照不到那个地方。

        等等,热安说的是奥德修斯,还是俄耳甫斯……

        “噢,抱歉。”一个穿着灰绿色大衣的姑娘不当心撞到他身上。“新年快乐,幸运的女士。”格朗泰尔向她夸张地行了个礼,她就笑起来,灯光下白色的雾气轻快地升腾。

        “他们的名字念起来可有一点儿相似。见过阿喀琉斯的影子的,那么应当是奥德修斯了……”

        格朗泰尔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引用。他想的事儿既多且杂,不在集中精神的时候他就在做梦。安灼拉常摇头说不理解他的想法,他想安灼拉没必要理解,正如安灼拉所思考的事情总是清晰得不可思议,他同样不理解。人不能总想着清楚的事,而尤其不能总想着遥远而清楚的事,看清了前方往往就看不见脚下。

        安灼拉在十米外回过头的时候,时间像是在进入一年的最后一个小时前凝固了。

        格朗泰尔几乎错觉刚才撞着他的那个姑娘——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或者物或者他的影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是,他总不习惯黑白分明的清晰——在将他向后拽。可除了怎么也迈不出下一步的双腿,没有什么在阻止他走到安灼拉那里去。

        安灼拉在十米外停下来。

        一次吞咽,三次眨眼,以及十一次心跳的时间。

        然后格朗泰尔看见视界里安灼拉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的冰凉的手握住自己的。

        “我仔细想了想你所说的。”在接下来的几百米路上安灼拉说,手依然握着他的,“可爱并不总是关于无事生非或者自寻烦恼,正如乌拉诺斯的女儿和宙斯的女儿并不一样,人们想让自己、自己所爱的人、这个世界,都变得好起来,这在我看来是爱。”

        热安讲的究竟是谁来着?奥德修斯,或者俄耳甫斯……

        算啦。奥德修斯和俄耳甫斯不关心巴黎的新年夜,安灼拉和格朗泰尔也不关心他们,一个艰险的归途,一个无望的拯救,都不过是几世纪几世纪以来紧跟身后的影子。

        这一次他们不会回头看。



        “今天主街道堵得厉害,香榭丽舍那边也应该好不到哪儿去。”

        “再宽的街道也只会有更多的人挤上来。里沃利大街够宽了吧?人们照样在这里筑街垒。巴黎公社之后大半个世纪,他们又在这儿筑,这次是对付德国人。”

        “至少那一次成功了。”

        “成功之后呢?清理合作分子,抵抗组织和戴高乐明里暗里争夺头功,再多血也没法把政治这东西从一个小丑洗刷成巨人,可幸亏人们那时都没力气管这些啦——革命和起义就是这样,不过都是从那些人嘴里抢回面包,谁给出一个口号,他们都会跟着喊。我若是在1792年,喊一句‘消灭叛徒!杜鲁门主义、斯大林主义,以及核战争万岁!’他们虽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也会跟着喊的。那些筑街垒的人为何不要命呢?因为相信胜利女神会带着和平、公正和自由一道来。哪一次是这样呢?哪一次都不尽然。胜利女神从这座城市上空路过,低头从塞纳河里舀一捧水,收拾完纷争女神留下的混乱,也不过是好给她开路。”

        “至少那些牺牲的人是心怀信仰而死的。”

        “这就对啦,安灼拉。信仰未来的人还是不要看到它的好,总令人失望透顶。”

        “追求自由、反抗压迫应当是人的天性。”安灼拉转过脸看着他。

        “而没有人比瞎子更渴望光明。你瞧,这是一个悖论。未来之所以美好只是因为它存在于一个我们不存在的时代。”

        “这并不阻碍人们步步前进。”

        “而天涯总是步步后退的。”(注1)

        “但对人们而言有意义的仅仅是他们为未来所做的事情。这座光的城市在法西斯主义的阴影之下秘密地抗争了四年——你能想象到吗,在长期断电的公寓里撰写秘密报刊,守着收音机听海峡对面的广播,或者连夜冒险去捣毁铁路,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被大批地运往德朗西,再送到集中营。”

        “他们说这座城里有些建筑还留着当年的弹孔。”

        “这边的街道就更窄了。连豪斯曼都没能拓宽多少的街道,肯定让统治者们伤透脑筋……”格朗泰尔环视四周,忽然停下了脚步。



        安灼拉同他一起停下了。

        “我不认识这附近的路。”他说,“艺术桥肯定不是这个方向。”

        “……我们已经走过头了。可现在折返也来不及了,离新年还有不到二十分钟。”格朗泰尔掏出手表宣布。

        “我忘了看信息。”安灼拉说,手机屏幕荧蓝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格朗泰尔也凑过去。

22:45
古费拉克:你们到了吗?
古费拉克:赖格尔距这边还有五分钟路程。
23:01
公白飞:赖格尔也到了!你们在哪儿?
古费拉克:再这样可不等你们了。
23:09
热安:我们得先开始放烟火了,抱歉。
若李:你们其实不必感到太遗憾,桥上的风可真冷。
巴奥雷:别太有负罪感,马吕斯和珂赛特也不在这儿。
23:27
马吕斯:抱歉我们没来,艺术桥上的烟火好看吗?
23:33
爱潘妮:你们真的不来了?
爱潘妮:不来了谁帮我把古费拉克掀进河里?
23:39
爱潘妮:开玩笑的,这个项目留到国庆日。不管在哪儿,请玩得和我们一样开心!



        “这样说吧,”格朗泰尔把脑袋从安灼拉的屏幕前缩回来,“你错失了一个和爱潘妮一起把……”

        “能请你换一个话题吗?”

        “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他耸了耸肩,“错过新年聚会,我们就得等着下一个节日聚会被他们狠狠敲一笔了。但既然出了门,不妨再转转,新年夜也就结束了。”

        安灼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格朗泰尔推了他一把,两人继续逆着涌向塞纳河边的人群往圣马丁街走去。

        影子在他们身后拉长再拉长,然而他们不回头。

        旧的一年里最后的十数分钟时间就这样随着街道上兴高采烈的行人,他们身后流淌的河水,守了这座城市无数个夜晚的灯火,见证了数个世纪的的星光一起从交错的指缝间流过。

        他们在新时代的新一年到来之际朝着过去溯流而上,而分秒之内有一个目标可以到达。

        他们谈过去,然而他们听不见那些早已消弭的声音。怀疑或者信仰,绝望或者希望,暗影或者光明,允许或者不允许,自由或者死去。



        “巴黎城里的抵抗组织有些就躲在咖啡馆里集会。今天是十个,可能明天就只剩下八个。这些人大都热爱这座城市,也热爱它的人民,可逃不过遭到出卖。四年,贝当、丘吉尔、希特勒,共产主义者、自由法国,都盯着巴黎,而各有自己的打算——而这打算都曾一度是抛弃它。贝当第一个逃跑,而盟军不急着去解救,希特勒巴不得将它变成一片焦土。这道理难道他们不明白吗?可他们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人,他们只是相信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并且不惜为此冒生命的危险。如果让他们提前目睹了未来的纷争,他们难道会为自己所做的感到后悔吗?我倒不认为希绪弗斯受到的是一种惩罚,专注于实现无法实现的理想需要异于常人的勇气,或者说忠贞。”

        “按照你的理论,他们至少为未来做了些事情。”

        “谁也无法断言,除了他们自己。人与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无法对话,因此他们只能对着自己说,或者对着未来说。”安灼拉说。

        “你为何在新年夜总想着过去的事情?”格朗泰尔失笑道,“圣鞠斯特在断头台前会看见些什么,或者牺牲的起义者们究竟后不后悔。这些对我们而言全无意义。他们听不见我们的谈话,而他们在想什么,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了。”

        他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了。



        安灼拉回过头看着他的时候,圣美里教堂的钟声正敲响十二点。

        格朗泰尔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街灯让他隐隐约约能看清楚。



        “他们的话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安灼拉说,“而我们的话只是说给我们自己听。”



        一次吞咽,三次眨眼,以及十一次心跳的时间。

        “新年快乐,安灼拉。”

        “新年快乐,格朗泰尔。”

        永恒的天幕尽头,千万点早已死去的星光。



        FIN.


注1:引自西蒙娜·德·波伏娃 Tous les hommes sont mortels

标题么当然是源自卢梭《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但是作者并没看过这本书,抱歉)

作者没去过巴黎。写这篇的时候用google map模拟的路线。有bug请务必指出。

评论(6)
热度(134)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It's Ineffability | Powered by LOFTER